母親（中）見到失散20年的兒子陳金濱（右），泣不成聲。（受訪者供圖）
陳金濱兄弟倆幼時與母親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2月28日，農(nóng)歷辛丑年的元宵節(jié)剛過兩天。
早上6點，在重慶江北機場，一名年輕男子坐在即將飛往福建的飛機上，手中握著姓名為“朱仁忠”的登機牌。朱仁忠，這只是他身份證上的名字，他將要找回那個遙遠卻親切的本名——陳金濱。
上午11點，在福建省莆田市仙游縣下樓村，陳家夫婦和兒子陳金鴻在幾十位親戚鄰居的簇擁下，焦急地在村口等著。往年，夫婦倆過了正月初五就返回城區(qū)做生意了，而今年他們一直留在老家，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一輛車過去，又一輛，終于，幾輛車停住了，一行人從車上下來。陳金鴻一下就認(rèn)出來，其中有個人和自己長著一樣面孔。“金濱！”他喊著孿生弟弟的名字，再也按捺不住，飛奔過去。
在迎面而來的幾十個人中，陳金濱第一眼看到的，也是宛若和自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哥哥。他快步上前，抱住了來者，靦腆地輕聲道：“哥哥，是你嗎？”
自1999年弟弟被拐失蹤以來，這是兩兄弟第一次緊緊抱著彼此，正如他們25年前在母體中一樣。而此刻在鞭炮聲中，站在他們背后的母親，早已哭得不成樣了。
這場時隔20年的親人團聚，要從一條抖音說起。
雙生重逢
2021年2月2日上午10點多，蘇欣（化名）和丈夫陳金鴻正在公司上班時，收到一位朋友的消息：“你看這個人是不是長得和你老公一樣！”朋友隨后發(fā)來一張抖音視頻的截圖，圖中的男子和丈夫長得很像，只是略瘦一些。這是一條尋親視頻，下方的文字列出了一些線索。
蘇欣知道，生于1995年的丈夫有一個孿生弟弟，1999年時走失了，20多年來一家人始終在苦苦尋找。她感到“頭皮發(fā)麻”，立刻告知丈夫。陳金鴻看到截圖中的信息寫著：“在一個天橋下走失，父母賣鞋，有一個年齡相仿的孩子??”“這些信息都對得上，肯定就是了！”陳金鴻說，“我當(dāng)時就蒙了，哭著跑出去給媽媽打電話。”
正在莆田城區(qū)擺攤賣鞋的林小琴（化名）怔怔地盯著兒子金鴻轉(zhuǎn)發(fā)來的截圖，早已淚眼婆娑。在她身旁，一向沉默而隱忍的丈夫想起此前經(jīng)歷過的太多次尋子失敗，不想失望又落空，淡淡地說道：“我看著不能確定。”林小琴再也忍不住了，大哭著對丈夫說：“我拿命賭給你，這就是我生的孩子！”
與此同時，蘇欣立刻聯(lián)系視頻的發(fā)布者。原來，發(fā)布這條視頻的是公益組織“寶貝回家”的志愿者劉紅濤。去年9月，他在網(wǎng)上刷到一則尋親啟事，便主動聯(lián)系到這個現(xiàn)名為朱仁忠的小伙子，用清晰的照片、簡明扼要的信息為他制作了尋親視頻，還幫助他找到重慶市公安局進行DNA采樣。此后，劉紅濤接連三次在自己的抖音賬號上發(fā)布了這則訊息，直到第三次瀏覽量高達130多萬，終于被陳金鴻夫婦看到。
為避免因認(rèn)錯而帶來的二次情感傷害，從事尋親服務(wù)的人員通常會建議雙方在DNA比對確認(rèn)后再進一步聯(lián)系?！安挥抿灳椭?！”蘇欣面對劉紅濤的建議，向他發(fā)送了自己丈夫的照片?！罢媸菣C緣巧合！”劉紅濤也一眼就看出了基因的力量。
同一天下午，從劉紅濤那里得知這一好消息時，朱仁忠正在重慶市酉陽縣家附近的山上采草藥。他看著轉(zhuǎn)發(fā)來的照片，看著雙胞胎哥哥酷肖自己的臉龐，藥也顧不上采了，坐在山上哭了一下午，直到天黑才下山。
從那天起，直至2月25日DNA比對結(jié)果出來前，朱仁忠一直在手機上和哥哥姐姐聊天?！袄系苣氵€記得五歲的事情嗎？”“你看我現(xiàn)在比較胖，但前幾年和你一樣瘦。”“我們一家人都很想你，爺爺奶奶也經(jīng)常問你?！?0多年的分離后，只這些樸素的家常，姐弟仨就常常聊到凌晨。
對朱仁忠來說，和哥姊的聊天甚至是從最基本的一些問題開始的：“哥哥我叫什么？”“那你叫什么？”“我們是什么時候出生的？”
平行歲月
姓名、年齡、家鄉(xiāng)?從小到大，朱仁忠對那個原生的自己一無所知。記憶中唯一清晰的一幕，也是午夜夢回時常常驚醒他的那一幕：在一個天橋下，四五歲的他正和一個年齡相仿的孩子一起玩耍，突然被一個陌生人從背后抱了起來；他使勁掙扎著，哭喊著爸媽，但是沒人聽見。
“這么多年，我一直記得這個天橋，也只記得那個天橋?！敝烊手艺f。后來，他每到一地，總要習(xí)慣似地到處找找天橋，和記憶相比對。
可能因為不?？摁[，被帶走沒幾天，小仁忠就被扔到了馬路邊，后被送到泉州市福利院。在這里，他被一戶朱姓人家領(lǐng)養(yǎng)走。朱家對小仁忠不錯，只是管教得頗為嚴(yán)格。也許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放棄也就相對容易，小學(xué)三年級的一天，不堪管教的小仁忠找機會從朱家逃跑了。
此后的一年是混沌的。小仁忠在街頭流浪，討討剩飯，拾拾廢品。不幸中有萬幸，他結(jié)識了一個父母在當(dāng)?shù)卮蚬さ哪泻ⅲ笥直荒泻⒌母改甘震B(yǎng)，帶回了重慶老家。初中畢業(yè)后，朱仁忠憑著對泉州的殘存記憶，選擇回到福建打工。
這些年來，雖然兩度遇到了善良的養(yǎng)父母，但朱仁忠晚上還是經(jīng)常偷偷抱著枕頭哭泣。“看到別人幸福的家庭總會羨慕嫉妒，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命運?！彼f?？墒?，尋找自己的家人，仿佛是一種奢望。“我心里面特別想找，但不知道該怎么找，感覺就是找不到?！?/p>
直到四五年前，朱仁忠在他人的幫助下，才第一次了解到公安部門的全國“打拐” DNA數(shù)據(jù)庫。他燃起了一絲希望，并錄入了自己的血樣。身邊有些朋友也在得知他的身世后，幫助他持續(xù)在網(wǎng)上發(fā)布尋親信息。
沿著模糊的記憶，朱仁忠從山的那邊一步步走回來。而在海的這邊，和朱仁忠有著同樣面龐的陳金鴻也在長大。
陳金鴻記事以來，這個丟失的弟弟就始終讓家里籠罩著一層陰影。經(jīng)常會有親戚朋友問小金鴻：“你弟弟找到了嗎？”每次他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弟弟剛被拐走時，父母忙著找弟弟，又擔(dān)心大兒子的安全，就把小金鴻送回仙游老家，和爺爺奶奶生活。由于小時候疏于父母的管教，母親總是埋怨他那時太調(diào)皮了。
最初的幾年，母親根本顧不上和父親一起賣鞋，從早到晚一心找弟弟。她在身上掛著寫有信息的牌子，挨街挨巷找，又印傳單，又發(fā)廣告。
又過了幾年，希望越來越渺茫。母親開始一宿宿失眠，頭發(fā)掉得稀少，瘦了40多斤，還相繼患上肺病、中風(fēng)、帕金森綜合征。
在陳金鴻眼里，今年50歲的母親顯得比同齡人蒼老許多。她迷信神佛，總?cè)グl(fā)愿找到小兒子，也祈求如果找不到的話，兒子能過得好一點。她經(jīng)常“不顧一切”地做好事，買菜都會挑老人的攤位，有時候菜壞了也堅持買下來。她還憑著不高的文化水平開始寫一些似懂非懂的詩，有的是平鋪直敘的傾訴體——“希望有人撿到給我看一下/我保證不會吵架/你養(yǎng)他那么大不容易/你不用怕我不會帶走”，有的是寬慰自己的抒情詩——“讓我們都擁有一顆寬容的心吧/笑口常開知足常樂/樂于助人心地善良/心無私天地寬”。
20多年來，陳家為了找兒子共計花費十多萬。哪怕已租得起門臉房，陳氏夫婦還堅守在同一個地點擺攤賣鞋?！昂⒆記]找到，去別處干嗎?！绷中∏僬f。
長大后，陳金鴻覺得父母當(dāng)年尋子的方法太過老舊了，可做電商運營的他也沒想起來應(yīng)用新媒體平臺，一家人也沒去公安局錄入DNA?！拔姨焯於妓⒍兑?，如果知道這樣能行，肯定早就發(fā)了?！焙偷艿苤胤旰?，他的欣慰中帶著一絲懊惱。
善心織網(wǎng)
“嗒嘀嗒——”福建的志愿者同事向劉紅濤發(fā)來陳家團聚的現(xiàn)場視頻?！熬脛e的親人見面的那一刻，總是能讓我很激動?！边@位來自河南省中牟縣的41歲村干部微微一笑，而后又馬上轉(zhuǎn)向了其他求助信息或可能的線索。
加入“寶貝回家”七年來，劉紅濤已參與幫助上百人找到親人。這一組織成立于2007年，如今在全國共有30余萬名像劉紅濤一樣的不收取絲毫費用的志愿者。從曾經(jīng)的網(wǎng)絡(luò)論壇、聊天群組，到移動時代的各種自媒體平臺，該組織多年來利用各種渠道匯總、溝通信息，共促成3000余個家庭團圓。
劉紅濤的母親患有智力殘疾，長年照顧母親的經(jīng)歷使得他一直關(guān)注身邊的流浪人群，從年輕時就常常幫助一些走失人口回家。幾年前，從本地媒體上得知有這樣一個組織，他十分興奮，當(dāng)即決定加入。可是由于幾乎完全不會操作電腦，他還曾一度被組織“開除”。
懷著助人的強烈愿望，劉紅濤不斷琢磨練習(xí)，從一開始發(fā)布一條消息要七八個小時，到如今只需要五分鐘。更難得的是，他在抖音平臺上開通三年多的個人賬號現(xiàn)有近40萬粉絲，為所有志愿者之最。
幾乎每天晚上，忙完自己的本職，劉紅濤開始在電腦和手機上，認(rèn)真回復(fù)每一條留言，篩選可能的線索，經(jīng)常忙到凌晨一點多，顧不上跟任何人說話。家人也習(xí)慣了在一旁看著他：笑了，可能是有希望牽線成功；皺眉頭了，就可能意味著一次希望的落空。“我要求自己每天都處理完當(dāng)天收到的信息，不能因為我而耽誤人回家啊?！彼f。
劉紅濤自稱記性并不好，但卻能夠清晰地記得處理過的許多案例：一個年近百歲的老奶奶，找回家鄉(xiāng)后竟然還能見到年齡相仿的發(fā)??；一名小時候走失的青年，找到親人后才發(fā)現(xiàn)雙方在同一小區(qū)里一起生活了多年；一名被拋棄的遺腹子，從小孤獨長大，找到姨媽到才猛然體會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并不孤單??
“每一個案例都有獨特的感動之處?！眲⒓t濤說，“特別是近些年，像福建陳家這樣的案例更是讓人感嘆世事之巧，也讓我們相信如今通過運用新媒體真的可以幫助更多人找到回家的路。”
新科技助力尋人，這樣的例子并不罕見。公安部于2016年5月在全國范圍內(nèi)上線“團圓”系統(tǒng)，運用“信息化+打拐”的方式建立起兒童失蹤信息發(fā)布的官方渠道，截至2020年5月已發(fā)布兒童失蹤信息4467條，找回4385人。今日頭條也于2016年2月啟動“頭條尋人”項目，其原理是借助地理位置推送技術(shù)在走失者失蹤地點附近推送尋人啟事，截至今年3月已推送超過13萬條尋人消息，幫助超過1.5萬個家庭團聚。
“一方面，隨著我國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特別是脫貧攻堅的推動，包括盜搶兒童案件在內(nèi)的拐賣人口案件數(shù)量近年來呈下降趨勢?！敝烊手乙话肛撠?zé)人、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拐賣案件偵查支隊支隊長樊勁松說，“另一方面，隨著新技術(shù)、新媒體的發(fā)展，公安部門打擊拐賣案件的能力在不斷提高?！?/p>
樊勁松介紹，DNA鑒定技術(shù)、人臉識別技術(shù)等，都已經(jīng)廣泛應(yīng)用在兒童拐賣案件的偵破中。這位從事打拐工作21年的民警自己也開通了新媒體賬號，他認(rèn)為新媒體平臺可以更好地發(fā)動群眾的力量來幫助群眾。
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后，陳金濱早早就將微信更改回了本名。雖然并沒有一起長大，但他發(fā)現(xiàn)哥哥和自己仍然有種雙胞胎的默契，大到對人生的看法，小到吃飯的口味、走路的樣子?！案杏X每天心情都好好。”他在一條朋友圈中寫道。哪怕這半個月來，他每天只是陪在父母身邊，吃飯、聊天、走親戚、跳跳廣場舞。
剛剛聯(lián)系上親生家人時，陳金濱只想背著養(yǎng)父母，偷偷地在微信上聊天?！梆B(yǎng)父母一直對我很好，我很怕傷害到他們的感情。”陳金濱說。后來，得知他尋親成功的養(yǎng)父母一家，都十分支持他回來與親人見面。至于未來何去何從？陳金濱最近只想好好享受在親生父母身邊的日子，不愿談太多，也可能沒有完全想好。
“感恩，只有感恩?！蹦赣H林小琴說，“感謝阿濱遇到好心人家收留他，感謝抖音讓我們相見。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未來如何，我尊重他自己的選擇?！睂τ陉惣胰藖碚f，這場20多年后的重逢，總歸是到來了，到來了就是好的。
但或許本可以更早一些的。正如樊勁松所呼吁的，希望更多失散家庭能積極主動運用各種權(quán)威平臺，比如免費的全國“打拐”DNA數(shù)據(jù)庫等，也希望更多好心人在發(fā)現(xiàn)走失人口后，能夠以及時有效的方式施以援手。愿更多人早日找到失散的親人，更愿天下無拐。（記者褚萌萌、陳國洲）
（責(zé)任編輯：梁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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