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回到五臺松巖口村，站在姥爺姥姥居住過的院子里，看到村后山梁上的酸棗樹，已經(jīng)成了黑幽幽一大叢。酸棗樹是家鄉(xiāng)野生植物里生命旺盛的一種，地壟邊，山崖頂，石頭縫，到處都有，它不需要種植，不需要施肥澆水，只要有一點土就能生長，不管是遇上天旱的年景，還是雨澇的光景，都生長得郁郁蔥蔥。酸棗樹生命力特別強，砍伐過的樹茬很快就又長高了，砍過后第二年比第一年長得還要旺。
春天山坡上到處都是長出來的小酸棗樹。鄉(xiāng)民秋天能隨處摘到紅艷艷的酸棗果。小時候，我們眼巴巴盼著能吃到的就是這種酸中帶甜的小果子，而經(jīng)常給幼時的我采摘這種小果子的就是我的姥爺。
姥爺叫張槐明，生得一表人才，個子有一米八多，有著挺直的脊背、修長的腿、國字型的臉、堅挺的鼻子和雙眼皮的大眼睛。姥爺三歲時就失去了父親，他的母親從材樹梁村帶著他改嫁到黑石溝村，給一戶人家做了小老婆。姥爺10歲時，他的母親去世，失去母愛的姥爺遭遇了繼父母的拋棄，同村的付吉泰夫婦（同音）看他無家可歸，就收留了他，把他當家人看待，姥爺就一直在付家生活。
年幼的姥爺在付家生活后，先是幫忙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放牧牛羊，做些苦力，逐步幫忙出門辦事。土改中，村里有人動員姥爺出來揭發(fā)付家夫婦對他的剝削“罪惡”，要他說出付家虐待他的行徑，說姥爺這么多年白給付家干活，還是赤貧，付家欠姥爺?shù)膫芏唷＠褷攬詻Q拒絕，他一直認為付家夫婦是他的救命恩人，不是“罪大惡極”的壞人。村農(nóng)會的人見姥爺這么固執(zhí)，沒辦法，只能強行將付家外院的兩間房屋分在姥爺?shù)拿拢⒁罄褷斄⒓窗徇M去住，還把付家一畝多地分在姥爺?shù)拿隆＠褷敱緛砭驮诟都页宰。m說分了付家的房子和地，但他總覺得這不是自己應(yīng)得的物產(chǎn)，夜里，他悄悄把分給他的房間里原來存放的缸和糧食背回付家，還背著別人給付家做些活。
姥爺是從黑石溝村入贅到姥姥家的。他入贅姥姥家時,我的母親都已8歲。當時母親的生父突然去世,一家老小無法維持生計。30多歲的姥爺被母親的伯父領(lǐng)到松巖口村時，看到了我的母親和她的姐弟們身穿孝服圍在炕頭，最大的10歲，最小的僅有6個月。面對這個上有3個老人，下有4個孩子的家，他沒有斟酌自己的處境，而是轉(zhuǎn)身向母親的伯父點了點頭，應(yīng)了這門親事。晚年的姥爺和我們回憶起這件事時，依然流下了眼淚。他說，在走進姥姥家門的一剎那，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的過往，他就下了決心，一定要讓這個家重新圓起來，不管自己有多苦，都要讓這些孩子們笑起來。
姥爺懷著樸素的感情來到姥姥家，姥姥家里的水田在土改時被分走，剩下靠天吃飯的小塊山坡地，家里沒有了高產(chǎn)量的水地，種的糧食不夠吃，入社后，憑勞動力的工分分糧，家中只有姥爺一個勞力，日子實在是難以為繼，姥爺見喂養(yǎng)騾馬工分掙得多，就主動申請放喂牲口，村里知道他以前有放牧的經(jīng)驗，加上多數(shù)人嫌放牧受苦，就由姥爺承擔了飼養(yǎng)兼放牧的任務(wù)。在酷暑嚴寒里，姥爺半夜去飼養(yǎng)場添補草料，每夜都得添補至少兩次，遇上牛馬要生產(chǎn)，他就在飼養(yǎng)場住下了。白天不管日曬雨淋，都要出去放牧。
母親的爺爺、奶奶、太爺爺在貧病交加中去世后，母親的伯父也得了重病，臨終前他對姥爺說：“槐明，這個家多虧了你才圓了，你為這個家操碎了心，如果你不來我們家，可以過得比這輕松些。”姥爺流著淚說：“我不怨，是你們給了我這個家，我心甘情愿。”
能幫襯姥爺養(yǎng)育孩子的親人都先后撒手人寰，生活的重擔全部落在了姥爺姥姥身上，還有母親的伯母和她的女兒的生活也需要姥爺照顧，家中的困難是日勝一日，姥爺也逐漸變得脾氣火爆。
姥爺和姥姥又生養(yǎng)了兩個女孩。一天，早起的姥爺出門去村邊井臺挑水，遇到了本村的常朝明，懷抱著一個孩子，一路追著姥爺?shù)郊遥且褷敽屠牙褞退B(yǎng)育孩子，姥爺姥姥一頭霧水。原來，常朝明也是入贅的上門女婿，結(jié)婚已十幾年，老婆生過幾胎，都不存活，好不容易又懷孕了，請人一算，說需要寄養(yǎng)給清早出門后遇到的第一個人家。他老婆凌晨生產(chǎn)后，他一看是個兒子，趕緊抱著孩子出門，遇上了早起的姥爺，就急慌慌地來要姥爺姥姥幫助他撫養(yǎng)孩子。聽他敘述了原委，姥爺?shù)膫b膽又來了，看了看自己坐在炕頭的幾個孩子，就答應(yīng)了。這個孩子在姥爺家一住就是十幾年，
姥爺和姥姥苦巴巴養(yǎng)育大了7個孩子，在那么艱苦的境地里，姥爺不允許孩子們輟學，7個孩子中，有1個師范畢業(yè)，3個高中畢業(yè)，3個初中畢業(yè)。苦難也許是孩子成長最好的老師，很快，母親和她的姐弟們都先后懂事成家了，有的做了教師，有的做了工人，有的學會了廚師，有的學會了泥瓦工手藝。姥爺把女兒出聘、給兒子娶妻后，本應(yīng)當松口氣了，可7個兒女又先后生了24個孫子，老人家喜得不得了，看見哪一個都歡喜，他還要盡自己的力量幫襯子女們養(yǎng)兒育女，每一個孫子的成長都經(jīng)過了姥爺姥姥的手。
小時候住在姥姥家時，記得姥爺說話聲音很高，但即使在他與姥姥爭吵中間，只要弟弟爬在他肩上搖一搖他，問他：“姥爺，你怎么了？”他立馬就會和聲說：“沒甚，你不要怕”，就不再與姥姥爭執(zhí)了。大人們都說姥爺脾氣大，可我記憶中的姥爺卻從來不對我們發(fā)脾氣。傍晚時，我和弟弟會趴在窗臺上等著他放牧歸來，回來后，他坐在炕沿邊，會從他黑色的草料兜里，掏出幾顆酸棗來，有時是青色的，有時是紅色的，還有時是沒有水分的皺皺巴巴的干棗。記憶最多的是下雨天，我們躲在屋里，而他在天黑時才披著一身雨水回家。他從來沒有在家吃過午飯，早晨出門時，拿兩個玉米面摻著酸菜的窩頭放在肩側(cè)的料兜里，傍晚回來后，才與家人坐在一起喝上一大碗玉米面糊。在姥爺日子過得最困難的時候，當?shù)弥斈赀z棄他的繼父母下世時，還不顧一切返回去為他們辦了喪事。
姥爺79歲時身患癌癥離開了我們。他青年時孤身一人來到松巖口村，為養(yǎng)育姥姥這一大家人嘗盡了所有的苦和累，受盡了村人的白眼和冷言冷語。他為母親姐弟們彌補了父愛，圓了這個殘缺的家，在家里最困難的時候，他也心煩氣躁發(fā)過脾氣，可他憑著自己的毅力一步步熬了過來，供養(yǎng)大了幾十個孩子，安葬了4個老人。當他的日子過得不再缺吃少穿時，他的脾氣不再火爆，而他卻生病無法醫(yī)治了。他養(yǎng)育大的孩子們還沒有來得及孝敬回報他，他就離開了。他的離去帶給了我們無法言說的痛。
至今我一看到酸棗樹，總是會鼻子發(fā)酸。每見到那山梁上的酸棗樹，就會想起姥爺悲苦的一生，姥爺?shù)钠沸圆徽颇巧搅荷系乃釛棙鋯幔?span style="font-family: 楷體,楷體_gb2312, simkai">（韓麗萍）
（責任編輯：李冬梅）
晉公網(wǎng)安備 14090202000008號 
